人妻日記77
鐵腿
昨晚早餐人回到家就直嚷著，腳痛!起初我仍不以為意，想說是騎了三天車，總會腳酸什麼的，就跟她說起駱以軍收養小狗的事，一共四隻啊，真擔心他家公寓怎麼養，我們聊著各種事，時而會傳來她「大腿好痛」的哀號，我說過她是很不怕痛的人，這麼哀號確實不尋常，我找遍了家裡醫藥箱，也什麼消除酸痛的藥膏，只找到了一瓶黃道益，我其實很怕這味道，眼睛會辣辣的。但還是幫她抹上了。繼續討論狗話題，她抱著腿在沙發上癱著，模樣好乖，我笑說，「你的眼睛好像小狗」，她就說，「那你領養我」，我呵呵笑著說，好啊，那給你起個名字，「鐵腿」她說。
⋯⋯ 蛙哈哈.
後來我一直忍不住笑，到了床上，她唉得更大聲了，看她平時那麼鐵漢的樣子，覺得很好玩，一直逗她，「大腿不是我的了」「哇哇哇好痛啊」她抱著腿滾，我幫她揉腿，她還是哀，我就說，「趕快睡覺啊，睡著就不痛了」。
白天時，我因為翻找工作上聯絡的email，看到了我們09年的通信，那時她的信真美，據說都是下了班熬夜寫到半夜或天亮，她是用字認真的人，不像我，都寫流水帳。
我讀著信，那些我應該很熟悉的信件，其中的某些內容依然再次震撼了我，我甚至覺得當時我一直處在分離的痛苦或重逢的狂喜中，我並沒有認真讀懂她的信，或者，那時的我，其實還沒有能力理解，她對於我深重的情意，與我對於她造成的影響，我甚至也無能理解我們之間的所有發生，對於我自己，以及後來我交往的人，或她交往的人，所造成的，類似連鎖反應，之類的，複雜難解的問題。
對於這些命運交織的愛的命題，關於背叛，傷害，信仰，守護，自我，他人，過去未來，記憶與遺忘，原諒，寬宥，救贖，重建，等到它們像一顆一顆巨石，真實地砸向我，像巨斧，真正地從後腦把我劈開了，我倒地不起，我以為我完蛋了。
大約一整年的時間，我什麼也沒辦法寫。
後來，我才又逐一地，奮力撥開身上的落石，積塵，真實地感覺到，我必須回應，回想，理解，答覆，求助，那些迎面而來，將我攔腰折斷的巨大提問。
於是，本來只是為了訓練自己回到寫長篇的練習，像受傷運動員孤獨地養傷，練投，從最基礎的動作開始，我每日在精神還好的白天回到熟悉的書桌，以不熟悉的動作敲打鍵盤，那時，打一個字算一個字，我緩慢地，以我不曾經歷過的慢速，費力地想將腦中混亂的問題一一釐清，而最好的方式，是將它變成小說。
如今，小說完成了，我已經接近百分之八十的復原了，我們結婚，同居，過著尋常的日子，那曾經出過的黑暗，困頓，恐懼，惶惑，悲傷，痛苦，仍在我們記憶深處，在某些恍神的時刻，會出現殘影，使我們嘆息。我們保有幾百則書信，難以記數的簡訊，以及許多令人欽羨的相片。
我知道，她那小狗般的眼神，始終專注，忠誠，純潔地望向我，而一個人，即使是再壞再邪惡的人，被那樣的眼神凝望著，被那樣潔淨恆久地愛著，即使你從不相信自己可愛，值得被愛，在某一瞬間，你會感覺到自己其實值得，你被改變了，你期望自己也能夠付出這樣的，誠摯的情感。
以下是09年五月早餐人的信，雖然是寫給我的，我總覺得，那也可以給許多痛苦的人力量,或許，我們以為已經離開了的，對我們埋怨著，甚至痛恨著，被辜負了的，曾經愛過我們的人，在不相見的時刻，那些毫無音訊的無聲世界裡，其實有著一種愛。
我一直記得那些後來妳寄給我而我沒有能力回覆的信
記得那通我沒有能力言語的電話
我以為我不應該在妳的世界裡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缺口
於是寫信給妳
以為這樣某些什麼可以消散
以為這樣妳的世界可以更自由更自在
從妳的信中大約知道妳的心情與生活
有時覺得自己不該打擾妳
忍耐壓抑著自己不寫信
想關切妳的近況
又開始寫信
以為就是這麼默默陪伴妳也好
一直到去年夏天電腦壞了
我想也許是上天不要我再打擾妳了
雖然仍想給妳寫信
總是寫著寫著要自己放手
直到今年三月收到妳的信
確實
我從來不曾想要離開妳
事實上我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使自己的心離開妳
我以為我的存在只是為了使妳經過
我以為妳已經離開我
我以為這難以言喻無法說明的愛或渴望或思念
的確像妳曾寫給我的一封信裡說的
像一個祕密而不必被說出口
與妳分開的這些年
即使身邊經過一些人
我完全沒有辦法愛上別人
我完全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那完全沒有了
空空的
像一個洞
我毫無能力地被也許愛我的她撿起來
被照顧被修復
我只有盡力地回報
努力振作學習生存培養新的能力
漸漸長出另外一個樣子
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對不對算不算活著
我的確在這樣的生活裡感覺到某種微小的幸福和滿足
也的確在這樣的生活裡某個很重要的我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絕望
"為什麼你不會變成這些那些其他人那樣變成一個回憶呢 ？
為什麼你總是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出現在我生命裡,
這樣對我產生這種那種巨大的影響?"
妳問的問題我也問著自己
關於見面
那並非妳自私任性的舉動
相較於我的軟弱(我想我反而更為自私)
其實妳非常勇敢
而事實上我很慶幸我們見面了
無論當初見面產生哪一種結果
那的確都使我們更靠近某些事物的核心
我不知道我們應不應該繼續見面
我只知道我仍希望與妳見面
我想看見妳擁抱妳聽妳說話
我想和妳一起聽音樂一起吃飯一起做點什麼事都好
我希望妳安心自在健康快樂
能夠做妳想做的事
妳需要說話的時候我永遠願意聽妳說
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無須擔憂顧慮告訴我
我願意盡我所能幫助妳
我會一輩子守護著妳
珍愛著妳
我要對妳說
一直我都是愛著妳的
或者應該說
那一直是屬於妳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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